玩玩 | Travelogue

Welcome to Hotel California

April 3, 2017
因为禁止携带手机相机,所以除上图外,所有图片来自网络。

Last thing I remember, I was
Running for the door
I had to find the passage back
To the place I was before
“Relax, ” said the night man,
“We are programmed to receive.
You can check-out any 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Welcome to Hotel California.”

领头的墨西哥裔中年男人对我们如此说道。他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样子,一头茂密的黑色短发卷曲地覆在头上,深邃的五官,鼻梁高挺。他穿着深蓝色宽大的牛仔外套,同色的牛仔裤,白色球鞋,内里有一件天蓝色的衬衫。只有他转身的时候,才能看到牛仔外套后面有两排黄色的字:

“CDC
PRISONER”

San Quentin鸟瞰图

春假,我在San Quentin州立监狱。这座坐落于美丽旧金山海湾的建筑是加州最古老的监狱,也是全加州唯一收押死刑犯并执行死刑的地方。因此,一些臭名昭著的囚犯在此走完生命的终程,时至今日,这里仍然有730名死刑犯等待行刑,为这座监狱平添一些神秘之感。

虽然关押死刑犯,但San Quentin只是二级戒备的男子监狱,四级最高,因此并不算十分危险。话虽如此,仍然是提前一个月,我们便上交证件进行背景调查。临行前又收到说明,要求避免穿各种颜色的衣服,比如橙色、蓝色、红色等等,并且警告监狱中没有人质谈判,风险自负。今天握着证件,身上没有任何电子仪器,经过安检,手腕敲章,走过了三道铁门,才算进了监狱的大门。

从鸟瞰图上看,监狱的大门便是停车场上面那个颇有些历史感的建筑。进去后是一个有花坛有水池的庭院,正是春天,花坛中五彩缤纷,院中一两棵棕榈树摇曳生姿,艳阳蓝天,似乎和印象中监狱的感觉相去甚远。左手边立着旗杆,上面悬挂着美国国旗,但是常年半旗,再仔细看去,国旗下立着一方方墓碑,皆是在监狱中牺牲的警卫。右手边是一个天主教小教堂,同时还有一个混合小房子,里面供奉犹太教、佛教、摩门等等各种宗教的符号与神祗,以满足犯人们的信仰需求。

左手边的小楼是关押高危犯人的地方。这里的犯人一周只可以自由活动三天,总共不超过十个小时,他们只要离开牢房便要由两个警卫陪同。在离开牢房前他们需要脱下全部衣物递出给警卫检查,然后光着身子抬胳膊抬腿咳嗽,再穿上经过检查的衣服,背过身将手伸出来铐上。他们的牢房是推拉门,无论是哪一道门,他们都要倒退着离开。两个警卫只是最低要求,曾经有犯人需要四名警卫陪同。尽管这样,这里还是极其危险的地方。有一个犯人在去洗澡的路上,将毛巾掉在地上,他问押送他的警卫是不是能蹲下去捡,警卫同意了,他蹲下去,将拷在背后的双手向跳绳一样跳到前面,两次肘击,打死了两个警卫。

医院中的Group Therapy房间

院子的前方是监狱的医院,一层是基本的内外科,甚至还有理疗诊室,急诊在一个叫TTA的房间,医生会在此作出是否需要运出医院的判断。走过一段铁楼梯,地下一层便是负责各种精神和心理状况的地方,很大比例的犯人进来时都有各种毒瘾,以冰毒为主,会在这里进行各种心理治疗,包括群组治疗。为了避免不合的犯人之间有冲突,群组治疗的时候每个人坐在一个铁笼子里一起谈心,然而这里解决的冲突不代表回到院子里就不再计较。

从医院到主院落的路上会经过曾经的地牢。从50年代开始,这里已经废弃了,因为人们也渐渐发现体罚和折磨并没有太大的作用。从一扇生锈的雕花铁门中进去,是一个漆黑的拱形长廊,墙壁暗黄,两边是一个一个相连的拱形房间,地牢中阴暗中潮湿,阳光只能勉强照在过道上,两边的房间内则伸手不见五指,暗无天日。曾经犯人如果闹了事,便会先被丢入地牢中关上三天,若是仍有不服,便吊在过道上方的管道上拷打。

General Population自由活动的院子

San Quentin有很多放风的院子,主院很大,有网球场,棒球场和一圈跑道。虽然在这种设施上各个种族可以混合相处,但各个角落仍然有不成文的种族隔离,白人有白人的桌椅,黑人有黑人的地盘,墨西哥人、印第安土著,都有各自的角落。种族的冲突是监狱中最主要的冲突之一,曾经有一个在黑人中长大的墨西哥人,要求被放在黑人群体中,结果被其他墨西哥人捅了,造成黑人和墨西哥人的群体冲突。一旦有种族冲突,这个种族中的人都不得不参加,不然事后便会被看作懦夫而人身受到威胁。除了种族间的冲突,种族内部也有拉帮结伙,形成不同帮派,时不时打上一架。

General Population的犯人其实自由度很高,从一大早就可以自由活动,可以在自己的牢房中呆着,也可以去院子中活动,平时只要表现良好身体健康,就会去监狱的家具厂工作,做做桌椅床垫,每个小时挣上几十美分。今日天气不错,很多人在运动,随地便开始做俯卧撑。家具厂中的犯人穿着背心,露出结实的肌肉。San Quentin的篮球队也据说打遍湾区各种篮球队无敌手,包括金州勇士的员工队。我们一行人穿过院子,所有人纷纷笑着和我们打招呼,毕竟任何新鲜的事物都能让犯人们觉得兴奋。于是一路上”Hi, ladies!” “how are you doing?”不绝于耳。

每天下午四点,会有警报声响起,提醒大家回房间准备点名,不论是在工作还是在医院等着看病,此时都要报道。倘若十五分钟内不见人,整个监狱便会关闭。另外一次点名是晚上九点,半夜时候守卫也会时不时去查看一下。死刑犯当然看管更加严格,他们大概每隔一小段时间就要被扫个码。

单独的放风室

虽然是General Population,但有些不合群的犯人仍然会单独放风,他们会在上面这样的铁笼中走来走去,略微活动,大棚里放着音乐,因为照不到太阳,感觉又湿又冷。

General Population的牢房

不管是关死囚的监狱还是普通监狱,都是五层楼的结构。外面看仿佛工厂厂房,狭长的窗户从上而下一道一道的,并不分层。走进General Population监狱,最大的感觉就是吵闹,牢房门大都敞开着,大家自由地走来走去,坐在栏杆上谈天,嬉笑吵闹。

每一个牢房是4’×9’,约1.2m×2.7m,宽度都不够一个人胳膊展开。因为是从厂房中间拔地而起,并没有窗户,门是细密的黑色网格,关起来基本只有牢房中的一两盏灯光提供光线。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有上下两张又窄又短的床,铺着些褥子,并没有床垫,也没有栏杆,床边的空间只能容人侧身而过,牢房的尽头是洗手池和马桶。General Population是两个人一间,看着身边那些人高马大的犯人,真是难以想象如何把两个人塞进这一个小格子中。走进一两间开着的空房间,床头摆满了书,墙上有一些宗教挂毯,房中有淡淡的教堂中类似的香气,倒是比我想象中要干净许多。洗澡的地方就在“厂房”的一个角落,一排淋浴架直接挂在墙上,只有一堵矮墙可以挡住重要部位,并没有什么所谓浴室。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左右的黑人走过来,仍然是蓝色的囚服,手里捣鼓着一套扑克牌,要求给我们变魔术,然后一口气变了五个魔术,手法娴熟,大家都纷纷表示赞叹。他表演的地方便是Death Row的门口。

死囚监狱的一个入口
死囚监狱内部

死囚监狱的内部结构和General Population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一进去便能明显感到一种不一样的气氛。入口处紧闭的铁门,证件盘查,十数个警卫守在门口,全副武装。所有牢房牢门紧闭,及偶尔有一个犯人走动,都戴着镣铐由一个警卫全程陪同。

牢房的大小和General Population一样,只不过一个房间只住着一个犯人,他们的照片贴在牢房门口。走过他们的房间,大部分人背对着门口安安静静地在做自己的事,个别有些人贴着栅栏和我们打招呼,还有些在楼上的便会喊上两句。这声音我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有些让人不舒服。同样是“hi ladies”,之前听到的似乎尚有些阳光气,在这里听到的只觉得有些阴阳怪气。如果说General Population的喧嚣就和本科宿舍的感觉差不多,那这里似乎压抑得像精神病院,你不知道那份冷静下面是何等的狂热才让这些人被关在此处。毕竟死刑,基本上都是背着不只一条人命了。

死刑犯也有放风时间,有五六个铁栏隔开的院落给不同帮派和种族活动,每天有四个小时,一周四天。剩下的便几乎是不见天日的时光了。加州上一次执行死刑已经是2006年,一个死刑犯平均要在此等上二十多年才会行刑。加州最臭名昭著的已执行和未执行的各个连环杀手,都在这里留下了一笔,有兴趣的可以点下面的“阅读原文”看看名单。

死刑执行室 gas chamber

加州只有两种死刑执行方式,毒气和注射。最早的时候只有毒气室,这是在监狱大门边上的一个房间,房间中只有很多椅子便再没有别的。毒气室是一个八角形的房间,刷着一种冷冰冰的绿色的漆,四周都是玻璃,外面可以看到里面,里面也可以看到外面。室中有两把椅子,因为加州的第一次死刑执行是同时对两个人执行。环绕观摩的十二把椅子是官方证人,包括受害人家属、媒体、律师等,除了这十二把椅子,犯人的家属也可以站在旁边,普通民众也可以给监狱长写信要求观摩死刑,如果有位置并且通过了背景调查,监狱长便会联系他来观摩。

死刑的执行命令有效期通常只有24小时。这一天清晨,死刑犯吃完早餐,有权利第一个洗澡,因为他还要会见家人。死刑通常安排在半夜,犯人可以选择最后一顿晚餐,要求不能超过50美金并且要是监狱可以弄到的食物。但其实半数以上的犯人并没有胃口吃什么东西,倒是有一个犯人因为心脏病一直在严格控制饮食,所以最后一顿他叫了牛排和其他垃圾食品及甜品,饱餐一顿,才上了刑场。

虽然加州可以选择毒气或是注射,但死刑犯们并不能真正做出什么选择,坐在那里冥想选择用哪种死法去死并不是一个可行的办法,因此法律规定注射是默认的执行方式。在执行室里有一个麦克,如果囚犯在最后一刻希望和外面的人说什么,他仍然是有机会的。

执行室的门外有三个电话安装在墙上。曾经有一个抢劫惯犯被判了死刑,六次押到了死刑室执行,六次都在最后一刻被电话救了下来,第七次执行的时候监狱长问警卫:“没有电话?”

警卫拿起电话确认了一下声音,回道:“没有电话。”

于是毒气便被放了出来。气体会让人不断后仰,而该犯人之前和媒体记者有约定,如果感觉到痛苦便会点头,于是他不断后仰后仍然费力地点点头以表示自己的痛苦。后来发现其实当时仍然有电话过来,只不过拨错了区号,死刑便没有取消。因此,一个电话变成了三个,分别直连到最高法院等司法部门,以免在最后一刻出什么差错。

其实监狱的设施已经基本介绍完了,回到本文开始的那一幕,十几个表现良好的犯人在花园中欢迎我们。他们中间有墨西哥人,有白人,有黑人,除了个别一两个是违反了保释或者抢劫罪外,其他基本都杀过人。一开始我们有些犹豫,只是问他们被关了多少年,结果听到的几乎都是十几年以上的数字,心中便多少有数了,但还是询问了他们的罪名。出乎意料,他们倒是并不反感讨论自己的犯罪行为。

其中一个墨西哥人,戴着眼镜,个子不高但看起来很结实,说话斯斯文文带着一点腼腆的笑。他很随意地开始叙述,某年某月某一天,他父亲被人捅死了,他的堂兄告诉他凶手,他便去把那两个人杀了,那一年他十七岁,然后便关了这二十多年。一个黑人青年,戴着墨镜,穿着嘻哈的灰色短裤,说自己绰号叫“wall street”,因为行窃和抢劫过程中杀人,也是从十几岁关到现在。他说他十二岁就开始持枪,十三岁开始贩卖大麻。他说大家并不会想,一个可以随便打开各种锁的年轻人如果可以上大学,应该也是一个聪明的学生,如今他在监狱中发现了自己炒股票的天分,过得非常满足。

领头的那个卷发墨西哥人叫Sam,他也是平平淡淡说着某年某月某日,杀了两个人,仍然是十几岁的年纪。他说其实环境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他爸爸是黑帮,妈妈是黑帮,哥哥都因为杀人在监狱,连奶奶都是黑帮。在他们从小长大的环境中,有问题就是用枪支解决,所以他们十几岁开始持枪,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当被问到改过自新的瞬间时,他们每个人都不太一样。当然有一点是监狱等级的差别,曾经未成年人犯了重罪也要被关入四级监狱的,那里大概便和电影中一样,被打被杀都是分分钟的事情,当你总要担惊受怕时候你的唯一目标就是在监狱中活下来,这里就是家,家并不是在监狱外面,改过自新根本是想都没想过的事情。后来基本上二十多岁快三十岁了,转到等级稍低的监狱,加上最近法律变动,即使无期徒刑也有出狱的希望以后,大家开始慢慢把注意力转移到出狱后的日子,这才生活有了目标,开始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且为了有朝一日重回自由身而学习。

但仍然有人身上背着一百多年的刑期,如今都已经胡子斑白,他说:“我只是不希望我死的时候和我进来的时候一样。”

阳光下,我看着他们的笑脸,不禁也觉得有些恍惚。这些面孔和两天前在法庭上看到的被告席上的杀人犯面孔相去甚远,那些人的戾气即使是照片都藏不住,而眼前这些人,我也不知道,可能我宁愿相信眼神骗不了人。

San Quentin的食堂壁画

监狱的食堂中有三幅巨大的单色壁画,是曾经的一个犯人Alfredo Santos所作。他进来的时候只是学过些绘画,后来画得越来越好,大家伙一看,便让他去画新建好的食堂,但是作为州政府财产,不允许他签名。他洋洋洒洒画完后,仍然把自己的标志藏在了壁画的一些不显眼的位置。出狱后他成了个颇有名气的画家,有人争相收购他的画作,只不过他的烙印之作仍然长久地留在了San Quentin的食堂。那时他尚年轻,羞于告诉别人自己曾经蹲过监狱,直到半个世纪之后,才旧地重游,承认说“San Quentin is where I became an artist.”

我不知道以什么来结束此文才算合适,只是隐隐担心,希望他们所热烈盼望的自由世界在他们有幸回来的时候不会太让他们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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